内卷这个词今年忽然走红。前几天澎湃新闻采访项飙,请他谈谈内卷,文章的链接在这里:人类学家项飙谈内卷:一种不允许失败和退出的竞争。内卷的含义其实并不复杂,如果你恰好读过马尔萨斯的理论,比如马尔萨斯陷阱,你会发现它们说的是同一件事情。

马尔萨斯效应是说,在农业社会,随着耕作的土地逐渐到达上限,即使增加人力投入,优化生产过程,增产也十分有限。这些多生产出来的粮食只能养活新增加的人口,无法形成资本积累,也无法提高整个社会的生活水平。所以虽然农业越来精耕细作,农民越来越辛苦,他们的生活水平却徘徊不前并无改善。

内卷效应或者马尔萨斯效应解释了农业社会生产力发展停滞的原因。中国从古代到近代甚至在改革开放以前大部分人口都是农业人口,整个社会长期处于马尔萨斯陷阱之中。更加细致的讨论可以参看之前的文章:马尔萨斯社会的生活水平

内卷在今天有了许多不同的含义。内卷的概念在今天引起这么多人的共鸣,是因为我们很多人越来越感到自己被卷入了无法停止的竞争之中。这种被动卷入的竞争的可怕在于,向前看谁也不知道不断加码的过程何时会停止,向后看谁也不知道退路在哪里。

在国内互联网行业工作的同学经常抱怨996工作制。大部分人并不喜欢996,但选择工作机制并不是一个人甚至一个公司可以决定的。不管是个人还是公司,在快速变化的环境里一步落后就可能处处落后甚至出局。顶着巨大生活压力的员工,和面临巨大竞争和资本压力的公司,谁也无法承受落后和被抛下的风险。最后的局面就是无论愿意与否,所有人都被裹挟到996这样的恶性循环之中。而除非有足够多的人愿意同时退出,这样的循环只会一直持续下去。

内卷的另一个例子是教育。从应试教育过来的我们大都设想过要给孩子一个快乐的童年,但父母们最终常常发现,他们别无选择。从早教到课外辅导,从兴趣培训班到学区房,父母对子女教育的投入似乎越来越像个无底洞。不仅需要大量金钱,有时还需要父母陪绑,工作之余给孩子辅导培训批改作业。这些家长没有想过让子女和自己都轻松快乐一点吗?肯定想过。可是一想到未来的升学压力,想到孩子未来的发展,家长们纵使痛苦也只能投入这样的竞争之中。

如果只是投入时间的增加也许尚可应对,内卷背后更大的焦虑是上升机会的减少。在项飙看来,中国社会结构性的向上流动在10年之前已经结束。他所说的结构性流动应该是从1970年代末到2010年代初,从改革开放开始到加入世贸组织,再成为世界工厂的四十年间,中国社会所经历的巨大阶层流动。改革开放让原来被禁锢在农业上的大量劳动力进入效率更高的工业和商业部门,许多人由此实现了巨大的阶层跃迁。

在过去十年,不论是我们在身边亲眼见证的,还是社会一般观念所认同的,阶层跃迁越来越困难。已经流向上层的人在担心如何才能不掉下来,而在底层的人向上流动的通道越来越小。凭借个人努力而出人头地的例子只出现在诸如互联网这些新兴的、尚未被垄断的行业当中。

流动性的减弱意味着奖励越来越小。不论是长时间工作还是子女教育的持续投入,额外的付出并不带来更多的机会和更大的回报。这些辛劳多数时候只是为了在竞争中不输给其他的竞争者,这也是许多人逐渐感到绝望的原因。

其实人最怕的并不是辛苦和付出,而是没有希望。在一家冉冉升起的公司,所有人都会满怀斗志,因为他们知道付出很大可能会得到加倍回报,辛苦也是值得的。可是当发展陷入停滞,付出却不能减少,这样的模式能很难持续下去了。

既然努力并不一定会帮我们成功,那做条咸鱼可以吗?抱歉,我们的文化不允许我们做咸鱼。中国社会的价值观相当单一。我们赞美成功,却把财富和权利作为唯一的衡量标准。所有人都挤在一条通往财富和权力的赛道之上,被同一套标准评价。作为员工,选择一份更容易的工作会被认为是懒惰和缺乏进取心。作为父母,选择给孩子一个快乐的童年会被认为是对孩子不负责任。想要退出这种竞争的人不得不面对可能的道德羞辱。

可是我们难免和周围的人相互比较。价值观越单一,这种比较就越容易产生同辈压力(Peer Pressure)。我们从上高中到大学,从参加工作到结婚生子,所有的人生选择都会被放到和同龄人的同一个坐标之下,不分出个高下来不会罢休,谁可以独善其身?

价值观最终要体现在生活方式之上。多样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既构成了我们抵御同辈压力的屏障,也构成了我们选择不同生活方式的榜样。文化和价值的多样意味着人们所关注和讨论的更加丰富而不是更加狭窄,对待那些不走寻常路的人更加宽容而不是更加苛刻,而无论你想要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你总能找到榜样和同伴。

从这个意义上说,身在海外的我们比国内的同学们幸运一点。尽管生活在华人群体中的我们仍然会受到传统价值的辐射,但毕竟是隔着大洋和十五个小时时差,辐射的能量已经弱得多,我们也由此过得更加从容和自主一点。而一个人最重大的选择也许就在于选择他的生活方式,选择他想要生活在什么样的价值观念的社会里。